电闸绪方

此生只再泥北极兔最后三次

麦克白夫人

*联文补档,昆汀·贝克x比安卡·肯特,全文1.3w字,很OOC。后日谈在最后。


何处相逢?在荒原。共同去见麦克白。

 

1.

2017年10月,我与昆汀·贝克和平分手。

 

2.

周六我通常起得很晚,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特工A和特工B先生差点捶烂门铃才等到我给他们开门。

那时我还没完全清醒。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豌豆,在桌上乱滚。我的头脚不断交换方位,那些漂亮的瓷砖绕着我旋转。直到门铃响起,我才从梦中醒来,重新做回人类。

两位来访者都穿得很正式:黑西装,平结领带,布洛克鞋。他们表情肃穆,每人怀里都抱着个巨大的纸箱,仿佛刚刚一齐被从公司扫地出门,又得奔赴同一个好友的葬礼。

“早安。”

特工A先生操着口曼哈顿式意大利语向我问好。看来他还不擅长做这种活儿。

“比安卡·肯特?”

特工B先生试图向我核实身份。他的语气很不讨喜,像是银行里那些专给人贷款申请上盖章的家伙。如果我们中间能隔着层防弹玻璃的话,气氛一定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是,”我回敬他,“我倒是不知道圣诞老人现在不兴走烟囱了。”

特工A笑出了声。我没猜错,他果然是个新手。

“我们来自神盾局。肯特小姐,我们有些问题想问你。”

“请说。”我摊开手。

“你和昆汀·贝克曾经有过一段恋情,对吗?”

出乎意料的问题。但也没到冒犯的程度。

“是。所以呢?”

“神秘客啊!那个披着斗篷,在天上飞来飞去,和元素众搏斗,脑袋上还顶了个鱼缸的家伙,”特工A兴奋地比划,“你难道从来不看新闻吗?”

“不怎么看,我没精力去关注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事。还有,不管昆汀·贝克做了什么,我们之间都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死了。”

“谢谢,我可想不到比前男友的死讯更令人惊喜的圣诞礼物了。”

我猜他们一定以为我现在正故作平静,否则我总该做出点什么表情来。我本想如他们所愿,可我却忽然间觉得脸上的每颗细胞都变成了互相钩刺的刀尖。它们把脂肪和神经绞成一网缩水的橘瓣,像烂泥般在皮下漫开。半晌我才从这股麻木中恢复过来。特工A与B都干巴巴地看着我,谁也不愿接我的话茬。于是我只好指着他们怀里的纸箱问道:

“那也是给我的吗?”

 

3.

1993年10月,我出生于佛罗伦萨。

我妈是个外交官。来意大利驻扎后没两个月,她认识了我爸。之后他们生了两个孩子,我是年龄小一点的那个。

千禧年过后我们举家跟随我妈去了美国定居。我和我哥加文在一所学校念书,他比我高四个年级,刚进校就开始准备升学考试。爸妈工作都很忙,好在那时我还四肢健全,能跑能跳,自己上学也不是什么难事。后来我生了场病,腿才成了摆设。在家休学的一年里,我妈盯上了隔壁住着的贝克夫人。很快她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灵魂挚友。返校日当天,贝克夫人替丈夫擅自担下了今后接送我上下学的活儿,从此昆汀·贝克再也没能在自家汽车后座上横着躺过。

即便如此,我与昆汀还是很快打成一片。

同其他那个年纪的男孩一样,昆汀并不安分。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能熟练地带着我跨级作弊、翘课串供。他的梦想是当一名赛车手,或者能演赛车手的演员,但他唯一能就近征用到的交通工具只有我的钛合金折叠轮椅。

昆汀很苦恼。他确实想在一场国际赛事里拿到冠军,但残奥会不在他的备选范畴内。

发现第一个梦想不能从娃娃抓起后,昆汀决心退而求其次。升上七年级的第一天,他便推着我去学校话剧社报了名。面试时我们现编了一段《白雪公主》,他演皇后,我演魔镜。昆汀对着我搔首弄姿,掐着嗓子问我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谁。我瓮声瓮气地回答他,是您,皇后陛下,当然是您,白雪公主她算个什么野鸡。

昆汀和我对对方的演技都十分满意,但其余人不敢苟同。负责人委婉地告诉他我们的临场发挥能力着实惊艳,就是不够正能量。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建议我们另谋高就,别在话剧社屈了才。

就这样,昆汀的梦想双双破灭。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一条路:好好学习,然后当个有钱人[1]。

但很快我们又各自有了新的爱好。我开始在草稿本上乱写乱画,昆汀则举着相机到处瞎拍。放学后我们钻进他的房间锁上门,谎称在写作业。他躺在床上读我写的故事,而我抱着相机反复看他拍的那些短片。

昆汀翻完了我的本子,从床上跳起来冲我鼓掌。

“比亚!你该去当个作家!”他激动地朝我喊,“这是我读过的最棒的故事!”

“我觉得还好啦。”我这么回答。谦虚是种本能。

然而我没法驯服脑子。我顺着他的话遐想:也许我真的能写很多很多书。我会成为一个出名的作家,在纽约市最大的书店里举办签售会。

他以为我不信他,手脚并用地向我解释。“不,我没在开玩笑,比亚,我爱死你的故事了。”

就冲这句话。我幸福地幻想着。如果我能赚到很多钱,我一定送他一百辆赛车。

“但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主没有名字?”

“没名字很奇怪吗?”我反问他。

“他应该有名字!就像我叫昆汀,你叫比安卡。你不能只叫他骑士。那是他的身份,不是名字。世界上有一百万个骑士,你得把他和他的同事们分开。”

“可从来没人想着给恶龙分开取名。它们都叫龙。”

“那是因为它们都是坏东西。”

“没有人生来就是坏的。龙也是。”我为它们辩解。就像没人会无缘无故往斧刃上撒盐一样。

“好吧,但是让我们再看看这个公主,”昆汀翻到第一页,“她的名字有两排格子那么长。”

“因为她是公主。”我理直气壮。

“西班牙公主[2]。”

“不,不是西班牙。她是美国人;另一个世界的美国公主。在那个世界里,美国是君主制。她的父亲是国王,统治着整个国家。”

“我懂了。平行宇宙。”昆汀敲了下掌心。

“平行宇宙是什么?”

“另一个宇宙。”

“一个全新的宇宙?”

“不完全是。打个比方——你玩过《超时空之轮》吗?”

“没有。我只玩过超级玛丽和太空侵略者。”

“好的,”昆汀放弃了用游戏举例,“平行宇宙和我们的宇宙相似但又不同。平行宇宙也有昆汀·贝克和比安卡·肯特。但是在那个世界里,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也许美国真的是君主制。也许渡渡鸟还没灭绝。”

“也就是说,平行世界的我可能腿还是好的?”

“有三条也说不定。”

我还想继续追问。但贝克夫人开始呼唤我们的名字。她先喊了两声昆汀,第二声比第一声高出一个音阶;接着她又温柔地念了遍我的名字。我和昆汀对视一眼,各自手忙脚乱地把作业本从书包里翻出来,熟练地摊开到最近写了字的一面。接着昆汀推我出去。我拧开门把手,炖土豆的香味淹没了我们。

 

4.

2005年10月,一场飓风在纽约登陆。爸妈带我哥回了佛罗伦萨,我则暂住在昆汀家。

放学后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写作业。我对着一道数学题发愁:把不同颜色的球塞进一个盒子,然后计算它们各自被摸到的概率。

昆汀耐心地教我:把所有球的个数加起来,用各个颜色分别去除它,最后约分。我按他说的在草稿纸上老老实实列竖式,但我仍算错了答案。我怒从心起,用笔在纸上乱画。昆汀没制止我。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壳的本子,封面印着只戴着蛤蟆镜的大金刚。

“送你的,比亚。”

“一个本子?”我停下手里的迫害行为。

“打开看看。”他朝我努了下嘴。

我翻到衬页。上面用水彩笔写着“致比亚”。

我疑惑地望向昆汀,他一脸自豪。

第一页画了两个手拉着手站在一起的火柴人。天和地用一条直线隔开,他们后面杵着栋歪歪扭扭的房子。

“这人头上为什么长了颗草?”我指着其中一个火柴人问道。

“那是王冠。”昆汀和善地向我解释。

气氛有些尴尬,我默不作声地翻到了下一页。很快我发现本子里画的正是我之前写的故事。

最后一页,骑士单膝跪地,牵起公主的手。纸的四周用波浪线裱着边框。它们并不齐整,作为陪衬也趋于吝啬,像刚燃起的火苗。可谁又会觉得火蹊跷?

“你画的?”我向他佐证。

“我画的,”他挺起胸膛,“喜欢吗?”

如果不是因为下半身不能动的缘故,我一定会扑过去抱住昆汀,然后大声地告诉他:我喜欢,喜欢极了,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我会永远好好珍藏。但我只是坐在轮椅上冲他笑,然后用力点头。

雨很大。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如同被潮水淹掉的锚泊地。断掉的短枝桠被风撵着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树叶沙沙乱响。路灯在很远的地方亮着,像颗热寂中的孤星。

“以后你还会继续写故事吗,比亚?”

“如果你以后也继续画我的故事的话,我会的。”我把责任一股脑推到他头上。

“那就说定了。”

我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轻巧,但那时我只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写字比画画当然要容易得多。

我草草结束了数学功课,开始做摘抄作业。昆汀把摘抄本落在了学校,因此他只能凑到我旁边干瞪眼。

“你在抄什么书?”他擅自念出我刚誊下的那句诗,“——‘我们燃烧而没有光,像正午的烛火’。谁写的?”

“曼德尔施塔姆。”

“苏联人。(?)”这句话落脚很轻,我听不出他说的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

“他是阿克梅派名头最响的诗人。我妈很喜欢他,这本书是她送我的生日礼物。”

“你妈真怪。”

“为什么这么说?”我偏过头问他。

“你妈为什么送你她喜欢的东西?这很敷衍。”

“别这样,昆汀。我很喜欢这件礼物。”

“你骗得了其他人,但那不包括我。书是新的,你根本没翻开过它。谁会送一个小姑娘前苏联的诗集当礼物?”

“我读过...”

我仍在尝试据理力争,即便我知道他是对的。今年我收到了一本诗集。去年是一枚胸针,和妈常戴的那款很像。妈告诉我那枚胸针很贵,怕我弄丢,在我长大前会先替我保管。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送我一件现在就可以收下的礼物呢?我想要一辆玩具火车,把轨道铺满整个屋子,听它一次次呜呜地驶进站台。但我没问出口。那枚胸针仍扎在木盒里,外面系着条柔软的缎带。只有当他们都不在家时,我才会偷偷溜进主卧把它从抽屉里翻出来,别在校服外套的领口上。它是半朵花的样子,像昴星团一样闪闪发光。

但我知道妈为什么这么做:她是皮革匠的女儿,能走到今天全靠自己。她希望我能尽早像大人一般思考,送我她喜欢的东西,以为这样我便会少走弯路。我知道怎样能使她满意,因此总是心怀感激地收下她的每件礼物。

“比亚,想玩个游戏吗?”

昆汀即时转变了话题。对此我十分感激。

“什么游戏?”

“你演一个畅销书作家,我演记者。我来采访你。”

“听起来不错。”

我们迅速准备起来。我从昆汀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厚薄适中的书,黏上白纸,用马克笔写下一个“骑士”。然后我开始发愁,因为我仍然没给骑士想好名字,但我更不想我的处女作只叫《骑士》。

我决定就近寻找灵感。我把轮椅推到墙边,以确保自己不会错过哪个细节。

书架的倒数第二层摆着一长沓莎士比亚。我闭着眼蒙了个数字,从左到右,点到了《麦克白》。于是我在“骑士”下方用更大的字体写了“麦克白”。

昆汀比我更把这个游戏当回事。他在校服衬衫外系了贝克先生的新领带,还翻出了一副旧眼镜框。

“我看起来怎么样?”他把眼镜架在鼻梁上。

“很适合你。”

“真的吗?”

“真的。”

“你没敷衍我吧。”

“没有。”我敷衍他。

但他觉得还不够。他把书包扯过来翻了半天,从里面捞出了一个摄像机。他把摄像机放在桌上,镜头对准我。

“我和你坐一块儿?”他拖着凳子和我并排坐到一起。

“不。这样就不像采访了。”

“那像什么?”

“像正在接受婚姻关系理疗的史密斯夫妇。”

“你居然看了《史密斯夫妇》?”昆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加文带我去的,他给我做了一张假身份证[3]。”

“他为什么会带你去看《史密斯夫妇》?”

“是这样。他想溜去电影院,我威胁他带上我,不然我就告诉妈。到了那儿他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看《铁拳男人》,我说不,他就给我买了一张《史密斯夫妇》的票。”

“《铁拳男人》,”他重复了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加文不会错过任何一部讲拳击手的电影。”

“是。他把《洛奇》加起来看了一千遍了。”

加文·肯特比我更像个意大利人,也许是父亲的那半血更多地在他身体里作祟的缘故。他最爱的演员是西尔维斯特·史泰龙,因为他演了《洛奇》。妈希望我和加文都能找份体面的工作,而拳击手不在她为我们做的规划里。她得阻止她的儿子做头破血流的梦,首先从撕掉他房间里所有的拳击手海报开始。可加文的手脚和脑子都比我灵活。妈不准他在墙上粘东西,他就把他喜欢的拳击手从报纸上裁下来贴在抽屉内侧。所有人都觉得他有天赋,除了妈。但加文比我叛逆,也比我勇敢。他注定要成为优秀的拳击手。

“比亚,你喜欢喜剧吗?”

“还行。”

“过段时间这边电影院要上《吉屋出租》,我们可以一块儿去看。”

“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音乐剧版的还不错。”

“那行。”

“那我们开始吗?”

“开始什么?”

“采访游戏。”昆汀指了指摄像机。我才想起我们刚准备干什么。

“开始吧。”

“肯特小姐,你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

一本没有隐德来希的书分毫不值。只有哲学家和靠发表评论吃饭的人才喜欢去探究一切事情被做的意义,前者为了追根溯源,后者为了让自己的话能卖个好价钱。昆汀开了个好头,也许他的确适合做个演员。

“就是想写,所以写了。”我如实回答。

“可以请教一下为什么这本书的男主角叫麦克白吗?”

“因为想叫,所以叫了。”我如实回答。

“那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女主角的名字这么长吗?请不要回答因为想这样。”

“不可以。”

采访没能继续下去。因为大记者昆汀·贝克抓起枕头砸在了我脸上。

 

5.

2008年9月,我进入昆汀所在的高中。

戏剧社准备排演《麦克白》,昆汀的梦复苏了。他一路小跑推着我去报名。我们吃过了上回的教训,这次面试时很守规矩。我们从《第十二夜》的第一幕里掐了一段,他演女扮男装的薇奥拉,我演那位伯爵小姐奥莉薇亚。面试结束后我们分别获得了两个小角色:昆汀演开局嗝屁的邓肯一世,我演首尾呼应的女巫乙。

昆汀有些失望,他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好好展示自己。他的心仪角色是大逆不道的麦克白。老邓肯连句遗言都没有。

第一周我们在戏剧社排练了几次。我状态很差,背过的台词全都说得磕磕巴巴。社长不好对我这个腿脚残疾的新人发火,只能含蓄地劝我再多花些时间在练习上。排练结束后其他人接连离开,我坐在原地等昆汀。

“比亚?”他从我身后叫我。

“昆汀。”我回应他。

“不开心吗?”

“嗯。我演不好。”

“怎么会呢?”他安慰我。

“我不喜欢被所有人看着。他们盯着我,我就想不起我要说的话。我明明把台词背得很熟,但刚才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昆汀,”我责怪起他来,尽管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你在所有方面都能做得很好,但我不是。你不该带我一起演戏的。我会毁了《麦克白》。”

昆汀还想安慰我,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话。他四下张望了会儿,从旁边的桌子上拾起一摞钉在一起的纸。

“看我找到了什么,比亚。”

我循着他的声音看过去。那摞纸的封面上印着《皆大欢喜》。

“又一部莎士比亚?”

“我记得你喜欢喜剧。”

“不,昆汀,我——”

“试一试吧,”他把其中一沓塞进我手里,“只和我一起时,你总能演得很好。”

我没拒绝。他当我默认了他的意思,从书包里翻出摄像机来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放好,又在我旁边调试了会儿,确保相机框能把我们俩都吞进去。这些事做完后他才重新郑重其事地拿起台本:

“亲爱的菲比——”

“啊!你怎么说,西尔维斯?”我照着剧本打断他的话。

“亲爱的菲比,可怜我吧!”

他当真做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差点笑出声来。

“哎,我为你伤心呢,温柔的西尔维斯。”

“同情之后,必有安慰,”他望着我,说出几句令人心碎的话,倒显得我真像个负心人,“要是您见我因为爱情而伤心而同情我,那么只要把您的爱给我,您就可以不用再同情,我也无须再伤心了。”

“你已经得到我的爱了,”我露出诧异的神色,“咱们不是像邻居那么要好着吗?”

“那远不够。”

“停一下,昆汀,”我打手势示意他暂停,“你念错了。台词里没这句。”

“那远不够,比亚。这不是西尔维斯对菲比,而是我要对你说的。”

我怔住了。但我还是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盯着他,希望他能像平日恶作剧时一样绷不住脸,然后笑起来,告诉我这也不过是他诸多玩笑中的一个。但我没能如愿。昆汀没说话。他近在咫尺地看着我,却仿佛在眺望什么遥远的东西。四周很安静。他的呼吸声扎进来,像被点着的炉膛。

我不讨厌火。我还能走路时,爸总带加文和我去树林里扎营。他尤其喜欢冬天。我们排成一列,加文打头,我夹中间,爸在最后。天很冷,我们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到了目的地,我和加文按爸的吩咐去钉帐篷,他则清出块空地来生火,好把冻土烧软。等我们铺好睡袋、换上干袜子,他会让我们围着火堆坐成一圈。只有这时,加文才被允许喝一口他背包里的酒,甚至连我也能跟着沾光。酒储得时间很长,有股烟和皮子味儿。它们从我的喉咙灌进去,像把刀子笔直地戳进胃里。接着我们开始聊天,说些家庭话题,抱怨妈的蛮横。等爸上头了,他就开始讲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事。他辞掉第一份工作。他爱上妈。但他最常说的还是1995年的意甲。他反复给我们讲他是如何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怀里揣着我,地上搁着加文;巴蒂打进26球,拿下意甲金靴。那个夏天,紫百合[4]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为自己是个佛罗伦萨人而自豪。我对足球没兴趣,蜷在那儿看火。我的手指冻得发硬。一开始我把它们含在嘴里,但收效颇微。于是我不得不把它们贴到火边上去。天还很亮。火看起来不像在黑夜里那么烫。它揪成一束不规则的光,外焰则呈现出灿烂的樱桃色,显得像树枝是从火芯里生出来的。爸仍在喋喋不休,而我有了个奇妙的念头:我多想枕着这团火入睡。

“比亚。”昆汀轻声呼唤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昆汀。”我仍在挣扎。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无法忍受你从我身边离开的每一秒;我也不情愿一直只做你的友好邻居。我爱你,比亚,同奥西诺公爵对薇奥拉、西尔维斯对菲比一样爱...”

他停顿了会儿。

“也许你觉得荒谬...但从我见到你的那刻——从这个世纪的第一年起,我就再也没法把目光从你身上挪开了。”

我哭了起来。我喜爱火的温暖,却从没想过被它烧着的感觉。昆汀慌了阵脚,他蹲下来,想替我擦眼泪。我紧捂着脸不让他碰,他就硬掰我的手腕。我挣开他。但我的手掌湿淋淋的,不知该往哪儿放。

“对不起,比亚。”

“不用说对不起...我并不是因为你的话才哭的。”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比亚,如果你觉得我使你难堪了,你大可以拒绝我。如果你愿意,我依然是你的同学和朋友,贝克阿姨的儿子。如果你因此害怕,或者厌恶我,我就从你跟前消失。只要你高兴,你想怎样都行。只是不要哭。你一哭起来,我的心就碎了。”

“...不...我只是害怕,昆汀。”

“害怕什么?”

“害怕我妈,她不会想让我在这个时候就和哪个男孩儿好上。在她看来,我还没到该体会爱的年纪。我害怕我坏了的腿。我这辈子都得坐轮椅,去不了很多地方,也没法做个好女友,或是好妻子,”我抽噎着,像台不中用的打字机。但我来不及为自己的失态再感到羞愧,“可我也爱你,昆汀。我害怕我会带给你的麻烦。我害怕你和我在一块儿不会像和别的姑娘一样过得好...”

“我向你保证,比亚。”

昆汀打断我的话。然后握住我的手。

“我保证。比安卡·肯特会成为全世界——全宇宙、包括所有的平行宇宙——最幸福的女人。她不会错过这个世上任何美丽的风景,她会一直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无论她在哪儿,无论她发生什么,昆汀·贝克都将与她同在。”

昆汀还想再说什么,但我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身体一僵,随即笨拙地回应我,用手环住我的腰和背。我们拥抱着彼此,仿佛经过这样的仪式,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如果有人恰巧目击了这一刻,他或许会这么断言:幸福正在未来等待着我们。

 

6.

“后来呢?”特工A听着了迷。他双手摊开,几乎整个人扑在桌上,“你们那么爱对方,为什么后来又分手了呢?”

特工B狠狠捅了同僚一肘。他吃痛地喊了声,挺直腰板,但眼睛仍在不安分地乱瞥。接着A的头高高仰起,不动了。我和B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是看天花板出了神。

“那是什么?”他的惊呼干净利落。

“投影仪。”

“投影仪?”显然A不信我的话,“它看起来像棵树。”

“准确来说,它像一棵梣树。”我纠正他。

2012年,我从高中毕业。彼时昆汀·贝克研发的全系虚拟投影系统已初具规模。尽管他还没念完大学,可谁都清楚他在这方面有的是天分。昆汀没忘记他的承诺。我们同居后,他就把实验品装进了客厅。但他到底是一时脑热,等投影仪在天花板上钉牢实了,他才想起忘了考虑好不好看的问题。结果家里就这样凭白多了两条自动灭火装置似的玩意儿。我觉得可惜,昆汀也察觉得很快。没多久他与史塔克集团正式签约。拿到投资后,我们重买了栋别墅,他开始设计新的投影系统。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斯堪的纳维亚人坚信神明从梣树里诞生,而它也同时支撑着这个世界,觉得是个好兆头。几番考量后,他找人在天花板上做了梣树花纹的装饰,好把投影仪藏在里面。

“我们是在2017年分开的。”我想着该回答特工A最初的问题。可我仍答非所问,一副叙述者的傲慢口吻。

A拽了下凳子,示意他对这话题很感兴趣。

“你应该记得。2016年5月,托尼·斯塔克在麻省理工做了一次演讲——科学界史上最伟大的演讲,在场所有人的项目都拿到了大慈善家托尼·斯塔克的投资。他擅自给昆汀的发明加了点小东西,于是‘二构’诞生了。”

“是这样。”A附和我。

“但是昆汀不满意。他不喜欢他的发明被叫‘二构’这种蠢名字,更不想它被拿去当什么自我治疗仪器。它该被用在更现实的地方,而他心仪的领域只有战争。国防部愿意把一个士兵裹上一万七千美元的装备送去战场,可没人会关心他被送回来时脑子还正不正常。再后来斯塔克开除了他。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他说想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我没拒绝。”

“就这样?”

“就这样。2017年10月,他最后一次在电话里祝我生日快乐。之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

“他没找你,你也没找他?”

“是。”

“你一直是一个人?”他有些不可置信。

“嗯。我喜欢这儿,离市中心远,没什么人,从我的房间能看到海。我可以很安心地写东西。爸妈和加文偶尔会来看我。现在这样我很满意。”

“但昆汀·贝克不是说过——”

“您说话一点都不像个特工呢,先生,”我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以为您这样的人,应该比我更现实才对。”

特工A猛地站起来,想反驳我这个陌生人对他的指手画脚。但特工B及时咳嗽一声,示意他今天已经越线过了头。这个年轻人的嘴唇不甘心地哆嗦了会儿,蔫了下去。但他又敲了下掌心,“还有一件事。”

他把“还”拖得老长。我想起《成龙历险记》里那个瘦山羊似的老爹。

“什么事?”我使自己露出和蔼的笑容。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你的铁杆粉丝。你的每本书我都看了好多遍,”特工A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可以要一份你的签名吗?”

 

 

7.

特工A和特工B走后,我开始拆他们留下的纸箱。

这些原本是昆汀·贝克邮寄给我的。特工B这么跟我解释。神秘客死后,神盾局扣下了他所有的东西,在路上的也不例外。他们翻来覆去地检查,集中开了几次会议,最终支持把东西还给我的那方以微弱的人数优势在投票中取胜。他们给包裹缠了两圈新胶带,使唤特工B捎上菜鸟特工A送达我家。我从没想过秘密部门也同时搞民主决策和职场霸凌。目送两人迈出我家门槛后,我捡了把钥匙划开了第一层透明胶。

箱子里并排放着几十卷录像带和一个纸袋。我撕开纸袋,把它倒过来,里面掉出枚U盘。我把U盘插进电脑,没一会儿,屏幕上齐刷刷扫出四个文件夹。

“弗雷德里克”。我第一本正式出版的书,讲了个拳击手。最初它销量不好,加文却十分喜欢。他打心底里坚信那本书是写给他的,认为主人公弗雷德里克的原型就是自己,因为我只认识他这一个拳击手,而他身上的好品质一点儿也不比小说里的人物少。后来我有了名气,《弗雷德里克》得以再版,书封添上“天才女作家比安卡·肯特的处女作”和一些同行的客套话。我为了遂他的愿,便在扉页加印了句“献给我哥加文·肯特”。

“天使乐队”。我的成名作。我对它没抱多大期待,可它的反响却好得惊人。我还被销量绊在云里雾里时,几个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奖又莫名落在了我头上。致辞花里胡哨。一夜间,我同时成了名崇高的道德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现实主义者。所有人都以看过《天使乐队》为潮流。有人说,《天使乐队》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有振聋发聩的意义。我戴着那枚胸针出席了所有《天使乐队》的活动;我终于成了妈的骄傲。

“夜莺”。《弗雷德里克》的续作,出版于烁灭的第二年。加文和妈因为那次事件变成了灰。爸开始酗酒,变得沉默寡言。他把所有加文的宣传板都扔进了地下室。我趁探望他时去过那儿一次。加文脸上蒙了层很厚的灰;他对着镜头挥舞拳头,露出两排美图过的牙。于是我写了《夜莺》。加文回来后,我给他寄去了一本。不久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还是更喜欢《弗雷德里克》,因为《夜莺》里的弗雷德里克遭受了太多挫折。我说生活哪有那么顺畅,何况故事远不及现实完美。加文在电话那头放声大笑。但最后他还是说了谢谢;他爱我。

“骑士麦克白”。我最新的作品,也是唯一的一部幻想小说,讲了骑士和公主的故事。它广受喜爱,没人因为女主的名字太长诟病我。相反,它被认为是种独特的幽默风格。靠文字谋生的人多少得沾点怪癖才像话。

我点开“骑士麦克白”。屏幕跳出对话框,示意我连接设备。我熟悉这样的情况。在那棵梣树还不止起装饰品的作用时,我也因同样的事手足无措过。每当它发生时,昆汀就会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头教我该怎么做,直到现在我能熟练地独自解决这个小麻烦。

它开始上传。我嫌它慢,干脆趁这空档随意挑了卷带子塞进了录像机里。

 

8.

录像机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我打开它好一会儿,它的屏幕才晃了下,浮出一打密密匝匝的雪花。紧接着声音响起:一股被老式音箱碾榨后的奇异腔调,像人们想象里那些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生活过的人所说的语言。雪花攒成一团絮似的玩意儿,又变成灰白的树叶。它们等差排列,每片都有松鼠的耳朵那么大。然后叠在一块儿,把屏幕填满这种昏暗的脏杏色,远看过去像是铺了层羊皮纸。

但怪相又消失得很快。十六岁的昆汀·贝克出现在里头。他没关窗户,风灌进来,布帘没捆着的部分被撞开,仿佛下半端浸在急湍里。他没成年,还不需要靠胡子来掩饰尚未凹陷进去的两颊。兴许是显像管濒临寿终正寝的缘故,他和房间都笼着层纱似的绛红;搭在他的眼睛上,糅出两伙更深邃的蓝色——我想起《魂斗罗》的“水下八关”。

接着是十四岁的比安卡·肯特,留着长发,像扎浅金色的砂纸。她在嚼泡泡糖,怀里捧着本很薄的书。

“比亚,你在看什么?”年轻的昆汀·贝克凑到他的女孩儿身边。他们加起来才三十岁,多的是无忧无虑的资本。

“《悉达多》。”

“讲什么的?”

“讲乔达摩·悉达多。”

“是宗教的书?”

“不算是。”

“你看。当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离你很远了”

“和我看你捣鼓那些算式时一样吗?”

“你赢了,比亚。”

“你又在暗地里和我比赛什么?”

“比我们谁更公平。”

“那我出生时就该取得胜利了[5]。”

“比亚。”

“怎么?”

“给我念一段书里的话吧。”

“你想听哪段?”

“就念你现在读到的那段。”

十四岁的比安卡·肯特从不拒绝昆汀·贝克的任何请求。她读了起来。

“黎明破晓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父亲再一次来到屋外并走进悉达多的房间,他看到少年仍旧战立在那儿;他显得高大而陌生。‘悉达多,’他说,‘你在等待什么?’;‘您知道。’;‘你要这样站着等到天明,等到中午,等到夜晚吗?’;‘我将站立和等待。’;‘你会累的,悉达多’;‘我会累的。’;‘你会睡着的,悉达多’;‘我不会睡着的。’;‘你会死的,悉达多。’;‘我会死的’;‘那么你宁愿死也不愿服从你的父亲吗?’;‘悉达多一向服从他的父亲。’;‘那么你要放弃你的打算?’;‘悉达多会做他父亲所要求的事情。’...[6]”

“他们分出胜负了吗?”

“嗯。‘第一抹天光投进室内。父亲看到悉达多的双膝微微颤栗了一下,但悉达多的脸上却没有颤栗,他的目光注视着远方。终于,这位婆罗门意识到悉达多再也不能留在家乡陪伴他——他已然离开了。’[7]”

“后来呢?”昆汀追问。

“你要是有兴趣,就自己去看。”比安卡洋洋得意地合上书。

“饶了我吧,好比亚,”昆汀泄了气,“你知道我看不进去的。”

电池栏闪起红光。昆汀仍在说些无可奈何的话。比安卡快乐地往后仰去,她叼着一个新吹出的泡泡,挑衅地看向昆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泡泡破了。她把它的残骸重新抿进嘴里。红光最后跳动一次,屏幕熄灭了。

 

9.

与此同时,投影仪启动。我落入昆汀的世界。

我仿佛做着个美丽的梦。在梦里,所有的时光与季节同时出现。太阳很刺眼地挂在空中,像枚擦燃的闪光弹。也许月亮也在,只是比起来黯淡了些。可雪也正从那儿往下落,厚厚地垒在冻土上。于是天和地都是白的,仿佛它们本就该连在一起。马身上披着一大匹毛毡似的布,上面绣着交织的红蓝格子。骑士端坐在马背上,往太阳的方向行进。

他的左手边栽了许多扶桑。为了不惹上雪盲病,多数时间里他必须用布缠住眼睛。但他还是偷看了几眼。那些红色花瓣同妓.女的裙摆般张得很开;花苞被冰裹住,同琥珀一样消了声息。路的另一侧有许多苹果树。风迷住他的眼睛,他看不清那是一长条树,还是一大片树。果实熟得厉害,连刮到他嘴边的雪花也掺了丝腻甜味儿。奇怪的是苹果花也盛开着。骑士看见蛇在雪地里蠕动;他还听见管风琴的乐声,可附近没有教堂。

盔甲是他和父辈们在几百年间反复继承来的,早已过了时,但他仍把那当做是种荣耀的形式。出发前他用布沾着醋反复擦拭,希望它能焕然一新,可人们还是发现他的踢马刺生了锈,只是不对他说。

他遇上龙。龙朝他喷火。他打底的衣服被烧得精光,盔甲也皱成一团。但他还是冲向这个庞然大物。火烧焦他的头发和脸。他砍下龙的脑袋,筋疲力竭地躺在雪地里。

血往四周辐射,其中既有他的,也有龙的。他从没离龙这么近过。

雪在他的盔甲缝里融化成冰冷的水,阳光也眷顾他。他以为自己躺在麦田间,那些金色的穗状花序被风拂过时会拍在他脸上;他摇摆不定,更多的时候觉得冷。

 

10.

2008年12月,比安卡·肯特与昆汀·贝克在剧院的排练室里。昆汀套着粗棉布做的戏服,像个修行中的绝地武士。他在比安卡后头上场,因此还被允许暂时戴着他的棉手套。比安卡惴惴不安。她剪了短发,露出一截脖子,好在上台时能戴牢女巫乙那卷稻草似的假发。她的每根手肘都系着条拿打火机锁过边的红丝带。如果她能迎着风跑起来,说不定它们也会变成活的蝴蝶。她看到昆汀,隔着半间屋子招呼他。周围很吵,他听不见她说的话。一抔白雾在她脸侧胀开,让人以为她正含着块干冰。昆汀踱过去,握住她冻僵了的手,从他的苏格兰贵族衣领那儿伸进去,搁在胸口的位置。毛衣的一层硬绒扎得她手心发痒。昆汀的心脏在她五指可及的地方跳动着。

“比亚,听我说。不用紧张,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我知道。可万一我搞砸——”

“你在台上的时候,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等我上去了,你也能在我站过的地方看着我。我们在一块儿,有什么好怕的?”

“昆汀?”她单独喊他的名字,便是有求于他,“陪我再练一次吧?”

“第一幕?”

“嗯。”

“你念自己的台词就好,其他都交给我,”昆汀敛起笑容。他很快进入状态,念出第一位女巫的台词,“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

“且等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

比安卡很好地回答了问题。在这方面,她已经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半山夕照尚含辉,”昆汀顿了会儿,仔细看她。十五岁的比安卡·肯特漂亮的不像话。她与其他两位女巫统一化了“丽达女王[8]”式浓妆,好让观众一眼瞧出她们以搬弄是非为生。她的眼睛很美。昆汀先是这么想。接着他开始在脑海里搜寻能与它们相衬的比拟。它们像两簇嫩菩提叶的芽尖,而她是神圣的。他的心被火燎着了,在他胸腔里挣扎,像槌球一样去撞她的手。他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赶忙念另一个女巫的话打掩饰,“何处相逢?

比安卡发觉他心不在焉,但她从不去揣测他的想法。“在荒原。”她亲昵地对他微笑,如同一个正为不可能的爱而被折磨着的人。她以为现在轮到自己去安慰他了。

 

11.

2023年12月,我笔下的骑士当着我的面杀了条龙。

他把剑鞘插进雪地里,摇晃着站起身子。他向我走来。那身甲胄破得厉害,他每往前一步,它们都会叮呤哐啷地响一次,使他看起来也摇摇欲坠。头盔还很完好,除了左上角凹进去一块,仿佛在石头上被敲打过。他走着。因为瘸了条腿,雪只被踩出了一串脚印。他拖着另一条不能动的,金属靴像木轱辘一样划出道长长的沟壑。雪下得不太规则:一会儿很大,几乎要在我们之间凑起堵白色的墙;不久又变小,让人以为它随时会停下。开始他走得很慢。如果换做个健康的人,就算扛着棺材,也该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了。但他的肩膀突然不再像个病人那样乱晃。盔甲在复苏。它们恢复成原本的形状,甚至变得比以前更沉、更闪闪发亮。

骑士在离我半米不到的地方停住,然后单膝跪下,向我伸出手。他套着两层手甲,里面是相扣的链环,外头是铁片,像个穿越到中世纪的米其林轮胎人。我忘了这是段影像,去回应他。我的手从他并在一起的指头间穿过,不轻不重地落到我的膝盖上。在把虚拟的东西让人以为是真实的这方面,昆汀从没让人失望过。

“我的公主殿下——”

骑士保持着握住了什么的姿势,然后用空出的那只手摘下头盔,露出张昆汀·贝克的脸。他狡黠地笑着,仿佛他是这个世上唯一没有遭受过苦痛的人。

“——您的骑士麦克白...回到您的身边了。”

 

END

 

[1] 昆汀的名字意为“生活富裕的”。

[2] 西葡语系中人名通常偏长。

[3] 《史密斯夫妇》于2005年上映,分级为PG-13,比安卡当时未满13岁。

[4] 紫百合是佛罗伦萨足球俱乐部的别称。 

[5] 比安卡的名字意为“公平”。

[6] [7]摘自《悉达多》-“婆罗门之子”。

[8]《恐龙战队》的反派。


*一篇冗长且凌乱的后日谈


昆汀将录像带和存储虚拟影像的U盘寄给比安卡不过也是场恶作剧。他在构思夺取伊迪丝的计划时从未想过自己会因此而死,也许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落得个蹲上几十年牢的下场。他原本是打算用他擅长的虚拟影像重新取回寄存在比安卡那儿的那份爱,告诉比安卡即使不在她身边自己也没放下过她。年幼时他曾答应比安卡会画她所有的故事,而他的确信守了承诺将比安卡每本出版了的书都做成了影像。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应当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比安卡家里,混入那段影像,最后与虚拟的骑士一同握住比安卡的手,告诉他你的骑士麦克白——你的昆汀·贝克回到你的身边了,他来践行他的诺言,从今往后无论你身在何方,他都将与你同在。但当比安卡打开影像时昆汀已经死了,自然不可能出现在她身边,因此她能看到的也只有那段影像而已。未来也许还会有人握住她的手,但那人不会再是昆汀了。


八月初我开始打这篇文的草稿,九月底我完成了最后一次修改。第一次参加联文活动,谢谢卡卡能够给我这个机会。

 

前几天我和我前辈商量下个月拍片时要用的分镜,结果不知怎么的就讨论到了十几岁的孩子产生感情算不算闹着玩。他在国内读本科时修过莎士比亚的选修课,私下里也对莎士比亚情有独钟,于是开始长篇大论地和我比划他的莎剧老师布置的第一次作业就是论证俩十四五岁的小孩在三天不到的时间里的经历算不算爱情,而他觉得时间这种东西不能作为爱的衡量因素。

我正写到两人玩采访游戏那段,发了个熊猫抠头的表情,说正好,快给我讲讲,我最近写的稿就要论证俩十几岁的娃有爱情。

他很冷静地转折:只不过从公序良俗的忠诚义务来看,这种真爱不值得提倡。然后又提起他老师后来还给了他们一首早期意大利那边的教化作品,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型其实是劝诫小孩子别早恋,你看这两人早恋,命都丢了。

我大喜过望,你说巧不巧,我这篇的女主就是个意大利姑娘。

他无可奈何地开始跟我认真分析,啥台词的格式不是对偶而是一首完整的十四行诗,暗示莎翁是把两个人当成一个人来看的blablablabla...

我:打住,我没让你从文学性上给我分析罗朱。要不然我这篇还提了第十二夜和皆大欢喜。

他:第十二夜我熟啊。

我:不用你熟,我妈十几年前就摁着我看了。她蛮喜欢第十二夜,自个儿英文名就叫Olivia...麦克白你熟吗?

他发了个流泪猫猫头:麦克白我完全没看过。我看得最多的是哈姆雷特。

我:请不要用司法考试主观题答题思路来回答我的问题。以及哈姆雷特是我的童年阴影,以前我周末赖床,我妈就搬把椅子坐我床边给我念青少版哈姆雷特,声泪俱下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对着我的耳朵朗读特意为我这种还在上学的菜鸡简化过的台词,“啊,您是哈姆雷特殿下吧,只有我还相信您的高洁。啊,可怜的哈姆雷特殿下,可怜的爸爸!”然后我就会因为尴尬到全身冒鸡皮疙瘩从床的另一端滚进卫生间。这招我妈屡试不爽。

他:那段台词从某种角度解释很黄的。肯尼斯布莱纳版,奥菲利亚疯了的时候一边念这段台词一边幻想跟人啪,看得我心理那个卧槽。

我:我看的是青少版。

他:不不不就算是完整版你让现代人看也看不出来的,人家能成为经典的原因之一就是开车也开得这么文艺。打个比方就像什么冰川融化,火山爆发,一夜风雨泄大坝,神龙游出画。小孩子看了还会拿去当语文作业好词好句摘抄,我一亲戚语文老师,他们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就会拿去办公室激情朗读,大家只能意味深长地笑笑。

我:。

他:反正自从那老师给我们讲了《仲夏夜之梦》,我就再也不相信所谓的文艺了。什么诗一般的美,都是不懂的人在瞎吹,最真切的感情就是阿Q那句“我要和你困觉”,只不过有的人写的委婉些而已。

我:您好,我有事不在,一会儿再和您联系。

 

我喜欢上麦克白的理由很简单:法鲨演了麦克白,而我爱法鲨。看完电影我去补了原著,在爱尔兰呆的那段时间里又有幸遇上一个剧团在当地巡演,得以在现场亲自看了场麦克白的演出。一直以来我都抱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就是在哪篇同人里夹带一次麦克白的私货,愿望力甚至在一段时间内直逼星战(但是很明显星战还是我目前为止夹带私货最严重的作品NO.1)。在确定要写神秘客后,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想到了麦克白:邓肯信任过麦克白,彼得信任过昆汀,后者都野心勃勃,却也都在愿望达成后没多久死去。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打开了和溟的对话框。

我:时隔多年,我又开始搞青梅竹马了...

溟:你要搞啥?

我:我要搞神秘客。

溟:???????????????????????是我理解的那个神秘客吗????

我:既然你都这么问了,那就是。

 

比安卡这个角色的灵感来源于我在佛罗伦萨时的房东。她年事已高,一人守着一间大屋子。我和她聊天时得知她年轻时在大使馆工作过,后来嫁了个黑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儿子是个拳击手,屋里到处贴着他的拳击海报。小女儿是做什么的我已经记不太清。构思时我无意中想到了她,干脆就以她和她的女儿为原型塑造了比安卡与她的母亲。

 

也许有人会觉得特工A的行为有点古怪。的确这个是我的失误。因为开始我想把这篇文章写成一篇OE,如果喜欢美好的结局,便可以认为昆汀并未死去,而是利用投影技术假扮成了特工A,而就算如此有些小癖好他也不一定能控制得了,像是敲掌心或者激动时的大幅度动作。但是后来我基友指出她更喜欢我一开始脑的结局,因此我就干脆删去了这个设定。我的另一位基友雨滴先生看完我这篇后表示如果A不是昆汀,那他的有些行为似乎就无法解释了。

我:他是比安卡的粉丝。

他:那也不对劲啊?

我:听完故事后他变成了比安卡和昆汀的cp粉。人磕cp是会上头的,做出啥都能理解的。

他: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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